想到好母亲这个形象,我们总会想到某一类词语,比如勤劳、善良、朴素、任劳任怨,这几乎成为一种思维定式。当然,现在我们想到好母亲的时候也会想到另外一些时髦的词,比如辣妈,风风火火,无所不能。后者其实是对母亲形象的一种商业化包装。我想说的是,当我们说到母亲,只想到某一类型时,这代表了社会对母亲形象的固化想象。
其实世界上母亲的形象应该是多种多样的,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。接下来我想讨论的小说,写的是一个不一样的母亲。小说名字叫《风中的母亲》,作者是邵丽。这是年发表的小说,被收入在我主编的《年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》。
《风中的母亲》以女儿的口吻讲述母亲的故事,也讲述了不一样的婆媳关系、夫妻关系、母女关系。这个母亲很美,在很多人看来,她除了长得美,几乎没有别的优点,她不会干家务,也不会做饭。用奶奶的话来说,妈妈就是一个“中看不中用的”。因为十里八乡长得出了名的好看,所以彩礼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价钱,但因为爸爸喜欢,奶奶没有办法就同意了这门亲事。一开始奶奶叹气,媳妇什么也不会,但很快发现,妈妈其实也有优点。比如她在家里从来不问钱的事儿,一家老小吃什么穿什么都由奶奶说了算,家里的钱也都是奶奶管。邻居家婆媳关系鸡飞狗跳,而妈妈和奶奶关系很好。所以,奶奶总结出来,妈妈的最大优点在于省心。小说中写到,奶奶是在刮风的时候去世的,奶奶死的时候妈妈很胆小,她看都不敢看遗体,虽然很伤心,却不在众人面前表演哭泣。即使别人会说妈妈这样看起来不孝顺,但是妈妈并不在意。
母亲不会做饭,一辈子连个像样的饭都没给家里人做过。她老是买一筐馒头放在家里,家里人饿了会就着咸菜吃,所以孩子们跟着母亲生活就是啃馒头,或者泡方便面,或者是外面打工回来以后的爸爸做饭。这个妈妈没有母职压力,“为母则刚”在母亲这里也并不成立。二十岁生了女儿,三十岁生了儿子,一家人没怎么吃过好吃的,吃东西很随意。妈妈除了给孩子喂奶,其他的事情都不管,甚至女儿不想上学就不上学,什么都依从孩子的心意。后来,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去世了,去世以后工头要赔一笔钱,别人也怂恿妈妈可以多要一些钱,但是妈妈并没有多要钱,觉得人家给了她一捆钱已经够多。
母亲很会挑衣服,她天然知道自己穿什么好看,妈妈会给自己的女儿买很好看的衣服。女儿后来特别能干,十五岁去打工,会炒菜会做饭,长大后找到了非常理想的对象,对象很好,女儿在婆家地位很高,后来就让妈妈到城里跟她一起生活。妈妈在城里喜欢上了跳广场舞,因为跳得好变成了领舞,人人都夸妈妈很美。婆家的邻居,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单身男人喜欢母亲,因为母亲好看也干净,想跟她结婚。女儿和婆婆也都劝说妈妈答应,但妈妈和他聊过后不同意,觉得跟他在一起不自在。
母亲回到村里,带着村里的女人们跳广场舞,成了新农村建设的主力军。上级领导来视察,想让妈妈发言,当妇女代表。妈妈穿了很好的衣服去表演,当大会主持人请妈妈发言时,小说里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、母亲突然感觉到胃疼,疼得浑身打哆嗦。然后扩展到全身疼,胳膊腿都动不了了,不仅没发成言还闹了个大笑话。从此以后,母来再不跳广场舞了。母亲后来很爱打牌,越来越懒。虽然自己不做饭,但是会花钱,她花钱下馆子,南甜、北咸、东辣、西酸什么都吃。村里边有人信主,有人信佛,都来找她要她加入。但母亲不加入,只过自己的日子。因为懒得动,她变得很胖。母亲后来喜欢站在广场上看人们跳广场舞,那些跳得特别起劲的人其实都是她的学生,以前不如她跳得好,但是她现在并不想加入。
小说的结尾是什么?有一天起风了,风越来越大,母亲给女儿打电话。她说,刮大风了。女儿就说“你赶快回家”。因为女儿的奶奶和爸爸都是在风中死的,所以母亲有点害怕。女儿在电话里安慰她说:“妈妈,你赶快回家,你回家再给我打电话。”整个小说就这样结束了。
这部小说的母亲,如果用今天流行的词语来形容,便是“躺平”的母亲,是彻底拒绝“内卷”的母亲。这个母亲身上的缺点显而易见,懒惰、胆怯、无能,同时身上的优点也很明显,放松、自由、自在;虽然漂亮但也不想把自己的美貌变成阶梯,用以改变自己的一生,不想按外面的价值观改变自己。这个母亲如此随性如此佛系,活得如此漫不经心,但是又如此灵动和鲜活。当代文学史上,还没有一个作家这样写母亲。这是放自己自由、也放女儿和身边人自由的母亲,她不进入主流价值观,不争取那些所谓的世俗利益,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看起来没个性,但骨子里也非常有个性,拒绝标签,活得心安理得。给自己松绑的同时也给别人松了绑。这样的女性在今天非常少见,我们所见到的那种海淀妈妈,其实都是被螺丝拧得很紧的女性。
说到这里,我想到最近读到的虹影新长篇小说《月光武士》。那里也有个可爱的母亲,一个很彪悍但也清醒的母亲,她和儿子的关系放松而平等,母亲和儿子是一起成长的关系,也让人印象深刻。什么样的母亲是好母亲呢,并没有一成不变的标准答案,但母亲首先应该按自己想活的样子活,而不是为了某个标准或标签去活。一个好母亲,恐怕首先得做自己,自己放松、自在,身边人才会放松、自在。
《风中的母亲》最迷人之处在于,作家写作态度的放松,她把这个女人当成了女人,一个瑕瑜互见的人来写,她用日常生活的逻辑看这位女性。母亲没有被戏剧化处理、没有被打上滤镜。而且小说的叙事语言也是娓娓道来的,以女儿角度写母亲,没有批判、没有抱怨、没有赞美、没有歌颂。她只是觉得母亲有趣,好玩儿,所以读者读起来生意盎然,兴致勃勃。
《风中的母亲》拓展了我们对什么是好母亲形象的理解,同时也拓展了我们对女性文学如何塑造女性形象的理解。女性文学不是专门歌颂女性美德的文学,也不是为女性带上光环的写作。它要表现那些女性身上好的,也要表现那些坏的,还要表现那些不好不坏、不黑不白、灰色地带的部分。作家面对笔下形象时,要尽可能贴近所要表达之物,不以之为奇,也不以之为异;要诚实表现写作对象。当然这种诚实不只是对女性。其实,书写男性的时候,也应如此,要把他当作真实的人去书写。真正深具性别意识的写作,就是要诚实面对写作对象,要超越我们常规的对性别的刻板理解。
(选自张莉《对镜:女性的文学阅读课》,花城出版社,年3月版)
《金枝》是邵丽在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,此前在《收获》长篇冬卷发表。邵丽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说:“《金枝》这个书名也是后来改的,最开始我拟定的书名是《阶级》,意思是我们如何一个台阶、一个台阶地攀登,努力向我们所希望的生活靠近的过程。特别是‘父亲’先后有过两任妻子,留下了两个家庭。我们代表城市这一支,穗子代表的是乡村那一支。几十年来,两个家庭不停地斗争,就像站在各自的台阶上,互相牵制着上升的脚步。但是因为这个意思不容易被理解到,后来在程永新老师的建议下,才改为了《金枝》。”
长篇小说的取名,是件玄妙的事情。埃科的《玫瑰的名字》,隐喻叠加互文,清艳鲜明,是好篇名;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或《石头记》,老老实实直呈人和事,也是好篇名。我私心认为《金枝》作为小说篇名,是前一种好,但《阶级》是一种更为老实和直接的经验表达,可惜这一语汇在传播中太过容易引起误读和错解。《收获》主编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,但我也并不惊讶邵丽曾拟出那样的小说名字,并且还能诚实坦率地说出来。
无论是观察邵丽面对媒体的谈话,还是阅读《金枝》的文本,我都会心惊于这位作家的诚实和坦率。如果说面对媒体,还是可以选择态度的话,那么在创作中诚实地面对自我经验和人类经验,则是能力,是小说家全部能力的综合体现。对于小说作者来说,并不是你想诚实就能诚实,你想坦率,就能做到坦率的。
显然,本文不是在写作伦理层面来讨论“诚实”这一概念。作为主观态度和个体道德的诚实,毋庸讨论。虚伪、矫饰的写作,最客气地说也是一种文字游戏,更多时候,很可能沦为一种欺世盗名的恶劣行径。真正的写作者,我相信一定抱持着真诚的态度,面对世界,面对自我,面对文字。但主观上的真诚转化为经验处理的诚实,却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。这种困难由来已久,且在当下难度系数越来越高。某种意义上,这几乎可以看作小说这种艺术本身的难度。而作者能在什么程度上诚实地认知经验,完成处理,也就成为小说的高度。
诚如批评家程德培在关于《金枝》的重磅评论中所做的梳理与总结,近二十年的邵丽作品中,亲情血缘始终是她创作依凭的重要生命经验。早年的《水星与凰》,后来的《河边的钟子》《城外的小秋》《糖果》,近两年的《天台上的父亲》《风中的母亲》《黄河故事》等,以及虚构叙事之外直陈心事的散文、诗歌,“所有这些文字无不穿越被遗忘所淹没的真情与假象、怨恨与挚爱,作者用严厉的眼光俯向记忆的万花筒,看到那斑斓的色彩无一不是稍纵即逝,那片刻的深刻则是永恒的铭刻,血缘和亲情无一不在岁月的颠簸中被碾碎得真假难辨”
当然,邵丽的目光不只盯着“家里人”,她同时也把目光投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,创作出《挂职笔记》《第四十圈》等颇具影响的作品。在广受赞誉的《黄河故事》之后,邵丽拿出了《金枝》,又一部关于亲情血缘的作品。这部长篇以“我”——周语同——为叙事支点,向上追述周家祖父母、父亲以及他两位妻子的人生历程,向下讲述周语同的同辈及下辈儿女的故事。《金枝》很容易被概括为一个从20世纪初绵延至21世纪20年代的家族故事。从内容的角度来说,的确如此,即便在这个层面上,《金枝》作为最新版本的五代同书的家族叙事也是成功的。但我认为更值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