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,敦煌藏经石室打开。就像藏有绝世武功秘笈的暗室被开启一样,无数珍贵的文献重见天日,其中包括大量的唐代诗歌写本。这里不乏鼎鼎大名的诗人的作品,包括刘希夷、陈子昂、孟浩然、李白、高适、岑参、白居易,等等。
有许多发现都弥足珍贵,比如韦庄的长篇叙事诗《秦妇吟》,描写唐末黄巢起义时的大乱局面,韦庄当年因此名声大噪,号称“秦妇吟秀才”。但这首长诗到宋朝就亡佚了,直至在敦煌被发现,世人才有缘重睹了这首诗的真容。还有李白的《惜樽空》,有学者认为,相较于传世的《将进酒》,更能体现出李白的“狂”,是更加接近李白创作的原版。
敦煌藏经洞《惜罇空》。(图片来源:新华网)
如此大量的诗集写本出现在遥远的敦煌,说明唐诗的影响力之大。这些作品走红、出圈,被各族群文人、学者广泛传抄,从中原扩散向河西,来到敦煌,并且被人珍而重之地和诸多经卷、典籍一起,存放于藏经洞中。
为何诗歌在中国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?它是如何突破壁垒,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不断达到新的艺术高度?它何以承载各民族共同情感?近日,中国民族报“道中华”就此话题对蒙曼教授进行了专访。
记者:中国是诗的国度,过去不少人家的大门上都写有“诗礼传家”四字,您认为诗对中国人文化性格产生了怎样的影响?
蒙曼: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。春秋时期,孔子向弟子传授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经,从此之后,《诗》就成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经典。把诗上升到“经”的高度,用诗来表达共同的民族信仰,传递共同的民族精神,在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中国具有这样的文化特色。中国古典诗词正是从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一路走来,承载着中国礼乐文明的特质,也塑造着中国人温柔敦厚的性格。
就以“诗礼传家”来说吧,为什么要把“诗”和“礼”并列起来呢?因为中华文明的特征是礼乐文明,荀子说:“乐合同,礼别异。”“礼”塑造着有差异的社会秩序,而“乐”则促进着群体的和谐。可是,古代的“乐”都是和“诗”配合演奏的,而“诗”靠文字传播,当然比靠乐谱传播的“乐”更具有稳定性。后来,六经之一的《乐》亡佚了,“诗”就逐渐取代了“乐”,代表着中华文化中的和合精神,成为和“礼”并列的文明符号。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华文化传统,也就形成了以诗来抒发、化导、提升心灵,增加生活之美,畅达人际关系以及了解社会人心、改善社会治理等种种目标的“诗教”。诗教与礼教并立,既是儒学的文教传统,也是个人的修养路径,一代代中国人就是在“诗礼传家”的熏陶教化之下,化民成俗,育才济世。
中国人的大门上写着“诗礼传家”,大门里的中国人,也形成了以诗言志,借诗抒怀的文化性格。孔子说:“不学诗,无以言”,在中国古代,衡量一个人是否是才子或者才女,最基本的标准就是他(她)能否写诗。
诗不仅是衡量中国人文学才能的重要标尺,也是中国人表达情感的基本方式。中国人主要不是借助宗教,而是借助诗来实现对现实的超越,实现情感的满足。就以我们每天举头仰望的那轮明月来说吧,我们用诗赋予它各种情感内涵,这里有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的团圆,也有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孤独;有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的清雅,也有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”的磅礴;有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”的深沉,更有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”的豪情。我们中国人不仅用诗歌唱自己的生活,抚慰自己的心灵,也用诗来启蒙自己的孩子,塑造他们的精神世界,这就是最具活力的“诗礼传家”。
开笔礼。(图片来源:新华网)
记者:陈寅恪先生强调“以诗证史”,诗歌是历史的见证,从先秦《诗经》到汉代《乐府诗》再到唐诗宋词,诗词中一些典故、意象沉淀了各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与文化情感,请您介绍一下这方面的内容。
蒙曼:这样的典故和意象在中国诗词中非常多。比如我们都知道“鸿雁”在诗词中可以代表书信。这个意象,其实就来自于苏武牧羊的历史典故。当年苏武出使匈奴,被匈奴扣押。苏武持节不屈,被拘禁在北海牧羊。汉昭帝即位后与匈奴和好,派出使者来到匈奴,要求放回苏武等人。匈奴单于骗使者说苏武已经死去了。后来,汉朝使者了解到了真实情况,就责备单于说:“我们皇上在上林苑射下了一只大雁,雁足上拴着苏武的亲笔信,说他在北海放羊。您怎么可以骗人呢?”单于听了大吃一惊说:“苏武的忠义居然连飞鸟都感动了!”最终送回了苏武。很明显,“鸿雁传书”这个意象,本来就来自于中国古代各民族的相互交往,而它所表达的忠于祖国的深沉情感,不也同时属于汉匈两个民族吗!
苏武牧羊鸿雁传书。(图片来源:中国邮政